山石巨乳 探花
作者:陈春成
《获利》2025年第1期
《山石》代创作谈:天地畸东说念主癖爱山
陈春成
晚明尚癖。我有一偏见,以为魏晋东说念主的癖,多有对礼教、对政局的秘密或逆反,故常有不近情面处,如嗜食痂、食臭虫、听驴鸣等,饰演性较多。至晚明,东说念主的癖更地说念些,就是可爱,溺于所爱。张岱所嗜极多,曾说:“东说念主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汤宾尹说:“士患无癖耳。诚有癖,则神有所特寄。”袁宏说念在信中对友东说念主劈面一问:“髯公近日作念诗否?若不作诗,何以度日这并立日子?情面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寄,有以文为寄……每见无寄之东说念主,竟日忙忙,若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起因。这就是一座活地狱,更说甚么铁床铜柱、刀山剑树也,可正怜,怜悯!”每读此信,就觉胸中畅快,琐屑的烦扰为之一扫。
晚明嗜游的东说念主也多,纪行写得好的,如袁宏说念、钟惺、王想任,纪行就仅仅纪行,不似宋东说念主爱在收尾说理,也不似唐东说念主,爱遍地代入我方,比方在漠视处遇一奇石嘉木,就感叹士之不遇。我可爱前文提过的袁宏说念。袁极嗜游,说我方闭门一日,就如身坐火炉,游山可愈病。又爱石成癖,“每登山,则首问巉岩几处,骨几倍,肤色何状。”说我方平时步碾儿容易累,踏石攀岩则神采飞扬。他的纪行如石骨拗折,清峻,又起止草率。
偶读《徐霞客纪行》,是几年前在武夷山,忽然好奇徐霞客当年是如何游武夷的,就搜了书来读。书常为其名所掩,《徐霞客纪行》是一例。从小听这书名听得熟了,没看过也当看过了,从未动念想翻。一看以为很不相通。惊异于他不剪裁,不诡计,如长镜头到底。每每是:连雨,困于某处;芒鞋磨破,无法步碾儿;买不到新芒鞋,又耽误一日;欲探一洞,手头却无松明,只好等取来再探;同业的仆东说念主生病,又耽误数日。琐事与奇遇相错综,不可预感,莫得铺垫,就被裹带着走。看钱谦益为徐霞客写的墓志铭,内部夸赞徐的文字,“如图画之画,如甲乙之簿,虽才笔之士,无以加也”,又在书信中向友东说念主崇拜徐:“多载米盐琐屑,如甲乙账簿,此是以为世间真文字。”所谓甲乙账簿,就是本分常批的活水账,若未读过《纪行》原文会以为惊讶,还有这样夸东说念主的?潘耒也说,他读徐霞客,“回击其阔远,而服其精详”,与钱同理。正是因为其游踪阔远,材料磅礴,不错不事砥砺剪裁,就以琐屑和精详示东说念主。《白鲸》的迷东说念主处也在于此,狂热是其推能源,相连那些不厌其烦的帆海细节(这些细节也劝退了不少东说念主)。袁宏说念的纪行是可把玩的,闲时品读一则令东说念主舒服;《徐霞客纪行》则是连绵一气的,把东说念主浸在内部。
历代评徐霞客,最全面确当属晚清的李慈铭,这位以毒舌著称的书评东说念主,在《越缦堂念文书》中将徐狠批了一通。趣味的是,当今看来,他所列举的《徐霞客纪行》的诸般弊病,竟全是优点,险些点出了此书动东说念主和传世的原因。他先说徐霞客“梯险絙虚,身试无意”,“古东说念主癖嗜烟霞,当不如斯”,即指徐常以身试险,逢岩则攀,逢洞必钻,古之高士寄情山水,稳健赏会,莫得他这样玩的。徐霞客用绳索将我方吊下山崖或在山洞中匍匐而行的所见所感,是这位老先生在书斋里如何也想象不出的。又说徐“按日实书说念里南北,同于甲乙账簿,无所文饰”,他所贬的正是钱谦益所赞的;又批徐“笔舌冗漫,叙次疏拙,致令异境失奇,丽区掩采”,我却以为徐的公正之一正是他不大惊小怪,动辄抒怀,写景的翰墨安妥,时有清丽的片断,实在看不出文笔差在哪。钱谦益的东说念主品有亏,才学是名冠一时的,也说徐文“虽才笔之士,无以加也。”这一处只可说是各花入各眼。接着李慈铭说徐写山时,多贯注山的端倪向背,简直像看风水的方士,尤其没趣。这反倒显出李的意见局限,有些掩耳岛箦了。后世推徐霞客为中国地舆始祖,那是夸大了,但徐对山川地势非止不雅赏,确已有进修的身分。他平素即寄望收罗方志和前东说念主纪行。探究山脉走向,在那时似仍是奇怪的道理,徐在路径的尽头,就遭遇一位落选书生史君,泛论整宿,史君说他平生就爱搜访山脉,总被哄笑,不敢和东说念主说,不意再会徐霞客,一聊之下,的确欢畅。
徐霞客早年,是游多于记,五十岁前遍历名山,留住的记只占全书的相配之一。临了四年的西行纪行,却占了相配之九。如果说徐早年的游,是以怡情为务,临了一次的出游则有舍身的决绝。五十岁后他以为老病将至,再拖延下去,以后断无契机远游,他是和家东说念主一又友分裂后动身的。在云南时,遭遇一个苏州东说念主,正要派仆东说念主回乡送信,徐霞客家在江阴,可趁便帮他带信。徐霞客羁系了。他想我方离乡数年,家东说念主简略以为他死了,若写信报个安谧,等信寄到已是数月之后,没准那时我方真死了,又何须寄信呢——但他迟疑一晚上,如故写了信。
多年前有学者指出,徐霞客在广西蹭用官方的驿传系统,支使村民抬轿搬行李,致使令村妇代担,隔些年就被东说念主翻出批判。那确是实情。徐不是一个说念德上无弊端的东说念主,私生活也有失(与婢女有私生子,即其后为他收罗轶稿的李寄),按老话说,他本是“封建时间的田主阶层”,就是足不逾户,逐日行乐如张岱,亦然坐享克扣的服从。用现代轨范审判古东说念主,天然是无往而不利的。其实明代的江南富户,还保留奴婢制,所养的家奴是世代为奴的,徐霞客的同业者顾行即徐家的家奴。就家奴的日常服务而言,他算摊上了苦差使,万里远征,徐霞客是抱了死志的,天然顾行也得以死相随,攀山探洞多半有份,除非留在山下看行李。他在云南终于挨不住,偷了财物逃逸了。徐霞客莫得派东说念主去追,仅仅感喟,知说念我方是强东说念主所难。其后顾行应该是障碍回到了徐家,据《纪行》的整理者季梦良记录,在徐霞客病逝后,他曾向顾行贪图纪行中缺失的管事。明末江南奴变,徐家险些被起事的家奴灭门,不知顾行是否在其中。
我尤其寄望的是徐霞客的临了半年。他在云南双足残废,被丽江土司派东说念主送回江阴,约半年后死亡。其间他以如何的一种心情卧床等死?预见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垂暮的铁汉困于岛国,听海的喧响,体味着“我已变成一个名字”,他招呼同伴们再度乘船远游,“虽然咱们已无摇天撼地的伟力”。而对于徐霞客,一切是真的已矣了,平生至交也衰退(他死前外传好友黄说念周被入狱,难过不已),只剩下嵯峨连绵的回忆和手中持有的一小部分山——他带回的石头。他是否像凝视自负相通凝视过自我?
我也千里醉山,所登的未几,称心于持有山的种种形象——储藏山水画的高清图片,并按文献夹分类整理好。随机浏览时,我好奇徐霞客对山水画的品味,他简略不会可爱倪瓒或弘仁那样的山,清虚寡淡,不外瘾,他要的是山的细节而非神韵,李华弌他也许会可爱。或者反过来,在卧病中,那些森然的细节只会同一折磨他,淡墨一抹的山头,那缥缈反倒是一种纾解。
峰峦叠嶂间的精神游牧
——论陈春成《山石》对徐霞客的想象性重构
梁贝
阅读开始,我并未察觉到陈春成《山石》(载《获利》2025年第1期)所呈现的,竟然是对于中国古代凸起旅众人、探险家徐霞客的一种想象性书写。直至看到作者疏淡为第二段中“那双如今已无知觉的脚”所作的留意条规:“徐霞客西行至云南时,'两足俱废’,病因不解”时,才恍然间毅力到徐霞客才是《山石》的确的主东说念主公。
既如斯,激起我猛烈趣味的,就是陈春成因何对徐霞客产生了书写的理想?据他自称,是几年前偶读《徐霞客纪行》的领域:“偶读《徐霞客纪行》,是几年前在武夷山,忽然好奇徐霞客当年是如何游武夷的,就搜了书来读。书常为其名所掩,《徐霞客纪行》是一例,从小听这书名听得熟了,没看过也当看过了,从未动念想翻。一看以为很不相通。”
陈春成的此番夫子自说念,天然是他一己的阅读体验,却也不期然间暗合了我的阅读感受。《徐霞客纪行》之于我,也大要等同于“从小听这书名听得熟了,没看过也当看过了,从未动念想翻”这样的情形。而陈春成之是以会有“一看以为很不相通”之感,主要因了它那“不剪裁,不诡计,如长镜头到底”的卓绝写法。由此而进一步牵引出的,就是历史上围绕《徐霞客纪行》所发生的评述争议。贬之者以晚清李慈铭为了得代表,褒之者的代表东说念主物,则是明代诗东说念主钱谦益。正是在以上种种因素的影响下,陈春成对徐霞客尤其是他的晚期生活境况产生了猛烈的趣味:“我尤其寄望的是徐霞客的临了半年。他在云南双足残废,被丽江土司派东说念主送回江阴,约半年后死亡。其间他以如何的心情卧床等死?预见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垂暮的铁汉困于岛国,听海的喧响,体味着'我已变成一个名字’,他招呼同伴们再度乘船远游,'虽然咱们已无摇天撼地的伟力’。”巧合,正是在丁尼生诗作《尤利西斯》的影响下,作者得以穿越层层迷雾的羁系,将我方的笔触穿越回迢遥的明代,伸开了对于晚境中的徐霞客人命与精神状态的艺术想象与书写。
生活中正常会有相配吊诡却又难以用感性话语阐释的一面存在。徐霞客的阅历就是这方面一个很好的例证。他的日常生活,以旅行和探险为第一要义。而旅行和探险联想的达成,最不可或缺的势必是一对健壮的双脚。可他却偏巧在行至云南之时,双足难过其妙地残废。残废之因,有东说念主说是感染瘴疠,也有东说念主说是受到了山中魔祟的惩办。试想一下,一位热衷于地面行走的旅行者、探险家,运说念却偏巧抢掠了其双脚行走的能力,这是多么的蛮横与吊诡啊。巧合正是这一人命的吊诡,引发了陈春成对徐霞客晚期生活的联想与神想。更进一步说,陈春成所要集结讲演的,乃是一个对于一位一世都在行走的旅东说念主,是如何濒临静坐/躺的人命,如何迎接迟缓贴近的死一火的故事。因此,在作者笔下,徐霞客虽然荣幸生还,但被动在家里躺了数月的他却猛烈嗅觉到:“还没尝到死一火的味说念,却以为是死一火在迟缓回味他。”作者此处将徐霞客被动无奈等候死一火的经过,表述为“以为是死一火在迟缓回味他”,颇具诗意。领先是从“东说念主濒临死一火”到“死一火回味东说念主”的主客体特殊叙事,赋予死一火以主动性,暗含作者对死一火并非尽头,而是人命意旨组成性力量的玄学想考。其次是“回味”一词语义场的错位抒发。在汉语词语抒发中,“回味”正常所关联的是一种愉悦体验,此处却嫁接死一火语境,疏淡制造阐述冲破,迫使读者重新谛视死一火的本体。临了是进行时态感知动词“以为”的巧妙垄断,将死一火经过悬置为一种正在进行中的状态,徐霞客既是被回味的客体,同期又是清醒感知该经过的主体,营造出一种“自我他者化”的艺术效果。以上分析所充分彰显的,正是作者了得的语言抒发能力。而陈春成对徐霞客铁汉垂暮时光的想象性书写,则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伸开。
其一,是他对旅行中从各地带回家中的山石的把玩。对徐霞客晚期人命图景的体裁书写,虽充满乐趣,但也不无挑战。一世游历三山五岳的徐霞客,“山石”既是他手脚别称地舆学家分析山形地貌、地质构造的物资见证,亦然别人命的一部分,是他的精神符码,凝结着别人命的拓扑轨迹。是以,将“山石”手脚演义叙事脚迹,既安妥原理,又颇具创意。不外这一创意的前提是史料功夫的塌实,是以在对徐霞客服务生活等关联尊府进行一番研读之后,作者便将眼力聚焦在了他生前从各地带回家里的石头上,并以“山石”而作念著作。其中,红褐色的,来自武夷山,体轻而多孔的,来自雁荡山,如同笏板一般的,来自华山,浑身皆皱的,来自衡山。还有一块“不成形的,浓黑如铁,想不起来自那里”“这些石头都不大,也非什么奇石,是他每次游历带回想的。”然而对热衷于游历而无法在家久居的徐霞客来说,这些石头的运说念大多是,“回构兵屋角箧中一扔,便不再看。”但正是这些被徐霞客有益或无意带回想而又被冷落的石头,成了别人命晚期最缓和的慰藉。当他的肉身因病囿于小房时,是这些山石如时空信使般,在其瘫痪的躯体与不羁的灵魂之间架起一说念精神桥梁,带他完成了临了的精神游牧。
其二,是他对我方数十年游历与探险生活,以及在这如故过中所络续撰写完成的一系列纪行,也即《徐霞客纪行》成书经过的深切追念。领先是游历和探险的经过:“他千里湎于追念。追念也不成让他再来一次。在那些时候,他感到我方变轻,变淡,趋于透明,统统这个词肉身连同肌肉的酸痛、破皮处的火辣、胸腔内的饱读荡都隐匿了,剩一对眼悬在空中,悬在千山的静默中,立时眼睛也消失,只剩下'看’。每当这时,同业的静闻、顾行就在不远方坐下,打坐或想心想,等他一丝一丝复返他我方。”陈春成以及其简陋的文字所形容传达出的,一方面是徐霞客旅行、探险经过的贫穷进度(“肌肉的酸痛、破皮处的火辣”),另一方面则是他抵达目的地之后那种先是忘情,至而无私的专注与插足进度。唯其专注与插足到了灵魂出窍的进度,才会有其后的“一丝一丝复返我方”。咱们不妨来看一段预计他们的行旅景况:“他们由南直隶入浙,经江右、楚、粤西、黔而至滇。在湘江遇上伏莽,静闻伤重难愈,死在了粤西。他和顾行也多次病倒。”紧接着,无法络续忍受游历之苦的顾行,也偷了行李中的银钱脱逃。提到“纪行”,咱们总会认为它是旅行的附庸品,而将其判定为一件减弱而愉悦的事情。《徐霞客纪行》虽然是一部充满渊博的地舆进修,但因了“纪行”之名,其中甘苦也难免会被一“游”以蔽之。陈春成之是以要在这场杜撰之旅中了得游中之艰、险、难,巧合也有败露众东说念主这一扭曲的私心吧。我想,那日在武夷山浪荡的陈春成,当他迫不足待地掀开《徐霞客纪行》时,读出来的毫不是游玩的乐趣和闲适,而是一个把心交给山川湖海的天然之子的抽咽史。他应该有笃信、有担忧、有得意,也有泪水。巧合也有那么一一瞬,他致使想穿越时空,作念别称徐霞客的玩伴。其次,则是对他浮滥深广心血,后被他东说念主整理成书的《徐霞客纪行》创作经过的想象性书写:“书稿已交好友季梦良编辑。他不筹划修改,事实上很少再看。路径中他老是当日即写,从不外后追述,也无意预计文辞,振笔疾书,率领即可。文字已是事实的影子,再打磨影子几近编削。”这段描写毫无疑问是对徐霞客“不剪裁,不诡计,如长镜头到底”的书写范式的有劲注脚。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场提升四百余年的文本对话,似乎在警告咱们:的确的纪行从不在翰墨间游弋,而在用骨骼丈量地面的苦行中完成对不朽的注解。
其三,则是陈春成对徐霞客躺在病床上写一篇“杜撰的纪行”的想象性设定与构想。在这篇杜撰的纪行中,他让主角江阴徐生利用秘术缩身若微尘:“术成,逐日缩为微尘飘游房内,于木隙砖缝、衣纹被褶、一洼一隆之中,探幽揽胜,睹设备以来东说念主所未睹之奇不雅。每有东说念主至,先闻跫音如雷震,复归原形,僵卧床中。”“接下来他细写徐生的游踪。一日床底游,一日衣橱内游,瓶花残梗上游,椅背雕花间游,梁上何所见,隙中何所闻,笔法清畅一如他写纪行,仅仅所见所闻全凭臆造。”作者以徐霞客私有的纪行笔法,细巧描画徐生在微不雅天下的魔幻之旅:床底迷宫、衣橱秘境、残花游廊、雕花椅背,乃至梁上玄机、隙中异响,虚实相生的笔触将想象演绎得涉笔成趣。需要贯注的一丝是,当这篇《虚室纪行》被设定为是徐霞客的临终臆造时,那的确完成这场双重杜撰的魔术师,正是年青的作者陈春老本东说念主。更耐东说念主寻味的则是创作表情的奥妙转换。一运转,因为研究到这篇虚妄的纪行会动摇他“另外数十万字的坚实”,他也曾一度企图将其变成“独享的藏品”。但到其后,出于某种幽默或者戏谑的表情,他竟然在把“江阴徐生”改为“江右王生”(因为他母亲姓王)后,假名为“廖淳知”(聊存之),派遣小厮将其送给专喜收听各式奇闻怪事的江阴怪东说念顾主万亭。在送出之前,他还添加了这样一段其实是自嘲性的文字:“那青书中记录,此秘术会折东说念主寿算,不可多用。徐生不睬会,如斯畅游了数月,游兴已尽,一笑而逝。”预计他不久后就将分裂东说念主世的事实,陈春成所臆造出的徐霞客的这段文字,却又不妨看作是他自我东说念主生的一种谶语。这种对人命末端的预言式书写,恰与作者行将迎来的东说念主生谢幕酿成奥妙互文,使杜撰文本成了穿透试验的精神镜像。
演义的临了一段以徐霞客的一个虚幻,尤其是虚幻中的乱石作结:“朦胧中以为床托着他起飞,升向房梁上那条细缝,他越来越小,障碍越张越阔,如一说念幽谷朝他罩来。其中有乱石如浪涌起,凝成他闇练的峰、峦、岭、嶂、岳,越聚越密,向他围拢。”由乱石所凝成的那些“峰、峦、岭、嶂、岳”,毫无疑问不错被看作是一世都在游历三山五岳的徐霞客的功业之所在。从这个意旨上说,热衷于旅行和探险的徐霞客在这些“峰、峦、岭、嶂、岳”上所得到的,其实是一种带有哲理感悟性质的东说念主生真趣。而在一次次爬山越岭,与山石互动的经过中,他最终完成的,是一种“给岁月以时髦”的东说念主类精真金不怕火职责。这也许正是作者以《山石》为演义定名的深意。
对历史名东说念主的杜撰性写稿,本体上是一种文化牵挂的再分娩,要津要处理好历史真实性与艺术杜撰性之间的动态均衡。千里溺于史书考证容易使作品丧失好意思学维度,放任想象又难免会招致“魔改”的诟病。作者需要在忠于史实的基础,以诗性贤达激活千里睡的时空,在历史留白处植入符合时间精神的审好意思创造,在文献裂隙间构筑具有现代毅力的叙事空间。这种在历史详情趣中探寻艺术可能性的创作执行,无异乎“戴着桎梏舞蹈”,既要盲从史实的重力规定,又要展现艺术想象力的引力跃迁,最终在真实与杜撰的张力中,淬真金不怕火出兼具历史纵深感与现代审好意思价值的叙事晶体。演义《山石》,正是这一体裁联想的转变性执行。陈春成借助体裁考古学的步地,将那些被历史叙事遗落的矿物碎屑重新编码,既饱含忠实,又不无创意。让徐霞客临终前紧捏岩石标本的双手,在现代时髦疲态中叩响存在之真:当GPS导航消解了探索的诡秘性,徐霞客用血肉之躯丈量江山的原始心扉,正好组成了对数字囚徒的精神救赎。
【正文】
画莫得效。
卧床之初,犬子捧来一堆山水图轴,有些是家中旧藏,有些是新搜罗的,都是名家手笔,令东说念主在四壁张挂,给他解闷。又搬去他床前那架旧漆屏,换成绘了四时山水的四扇屏风。春和夏在他脑后看不见,一侧头看到的是一面秋景,画的是连山绝壑、苍烟红树,上书“千崖秋气高”。下面还写了一排奸险的小字,“高秋苏病气”,是入秋时犬子教孙子抄上去的一句杜诗,讨他欢心也讨个祥瑞。对着满屋的峰岫环列,他知说念这是古东说念主所谓卧游,可看深远只以为浓墨团团、青绿晃眼,一咳嗽像众山传响。临了如故让东说念主尽数撤去了。只留着那屏风,因为孙儿的字。对他来说,山的嶙峋,绝非任何雨点皴卷云皴乱麻皴斧劈皴所能仿冒,若干年来他一向以脚底来感触——那双如今已无知觉的脚①,正蒙在被中,隆起如千里睡的丘峦。倒是在夜里,药气与虫声相织的夜里,他喘气着,偏过甚去,盯住床边一方晦暗的空墙,凝想久久,那昏黧黑就升沉很多峥嵘的线条。
还有石头。石头管一丝用。
红褐色的一枚,手感雅致且微潮,是武夷山;雁荡山最轻,疏松多细孔,遍体有密纹如飘荡;华山是笏板似的一块,狭长而薄,灰扑扑的;衡山很皱……还有一块不成形的,浓黑如铁,想不起来自那里。这些石头都不大,也非什么奇石,是他每次游历带回想的。回构兵屋角箧中一扔,便不再看。他只跃然于下一次游历,恹恹然于游历与游历的间隙。临了几个月,他将它们一一检视过,有时挑一块,捏在手里摩挲着,倒有一丝味说念。孙儿们来探望时,他偶尔也拿出来给他们玩,向他们说,这是某山,这是某山,而不说是某山之石。有一趟小孙女没抓牢,华山摔在地上,断成两截。闷闷的一响,局促而刚毅。他在这一声中记起另一种闹翻声,想愣了神。孙女见他板了脸孔,以为他不满,作势要哭,他忙笑,说,你瞧,本来就一块华山,当今咱们有两块了。孩子们走后,他摸着石头的裂口,想,这断面不知几千几万年没见过日光了。透过指尖,他感到石头内封存的一小团晦暗,连通着山体中那巍巍然的晦暗,就抓紧了它。他的指节粗壮如树瘿,掌心多厚茧,不介意石上的锋棱。
在徐家的西南角,院落尽头有一间偏屋,二十年前是他伯父的书斋,当今是他堂兄堆放产品杂物的地点。那块题着“扪腹轩”的匾额不知是否还在,江阴土产货一些老辈巧合还谨记这名字。徐家子弟都不务科举,伯父年青时颇风致跌宕,中年后排斥声色,专心玩他的瓷器。瓷器中他最爱瓶器,千里醉那口颈腹足间的曲线。书斋中槅架纵横,摆满了他储藏的瓷瓶。他每天午后端一壶茶进去,安坐其间,边喝边游目四顾,然后挑一件,捧在手里,迟缓地旋着看,往往就着壶嘴抿一口。一呆就是泰半天,不许东说念主吵。门外是桐荫清昼,回廊寂寂。伯父深居简出,萍踪不出江阴,还劝过他:“你也收几件玩玩,别成天在外头乱跑。这叫寓心于物,闲居之至乐。不可爱瓶子,铜炉也好玩,养养蟋蟀也成!”他笑着溜开了。六十岁高下,伯父以为该收的、想收的都有了,收不起、收不着的,也不再牵挂了,的确是心平静足,至矣尽矣,就入辖下手编一册藏品目次,叫《扪腹轩过眼录》,比物连类记录他一世所藏瓷瓶,详加描写,有些还附带土产货文人的题咏。他是要用文字将瓶子再把玩一遍,刻印出来,方有江山底定的心安。“扪腹”,取饱食闲坐的趣味,也指抚摸瓶腹。瓷釉的柔光里,伯父当了一辈子的华贵闲东说念主,一直到天启三年那次地震。
那天夜里的第一阵摇撼,他是在睡梦中觉察的。先听见隐约的犬吠,仆役呼喊,随后有异声自西南来,是一串清响,铿然如刀剑相击,余音还在溅跳,又一响。愈响愈密,银铸的群莺乱飞在玉的枝柯间,忽而翔集,汇成茅开顿塞的脆亮。他生平没听过这样欢畅淋漓的声息。响了多时,被一阵哭嚎声截断。他奔出去,在火炬往来、东说念主影错乱间梦游般乱走着,走到后院,才看到众东说念主围着瘫坐在地的伯父,喉头只剩淤流似的响动,手里抓着瓷片,渗出血来。那次地震徐家幸无伤一火,房舍稍加修葺便复原如初。伯父自此就少许话语,不爱见东说念主,病逝前竟日仅仅闲坐。他去探视时,发现火盆残灰里有一角烧剩的书页。
远远的听见击柝声。那梆声锣声是他在襁褓里就听熟了的,老是远远地徘徊在他酣梦的角落。他在客店旅枕上听过若干地点的更梆?有时那声息带他回童年的床。如今万里归来,病榻卧听,反倒有一种绝域的萧索,听它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一寸寸把天敲白了。静夜里,产品有时发出眇小爆响,小时听祖母说过,那是木头的梦话。架子床是榉木的,几案是鸡翅木,衣橱黄花梨,都曾是远方的树,僵死了多年,偶尔还梦见松鼠或群星,木头在梦里一挣,于是骤然一响。近来虫声渐疏,新添的一种声息是檐瓦上的枯叶。秋深了,瓦沟中落叶积得厚厚的,冷风过处,扑簌簌作一说念流泻下来,影子纷飞过窗纸,片晌又千里寂。从云南回想以后,每天所见所闻都是相通的,到什么时辰有什么声息。再过一会鸡要啼了,然后是卖豆腐的萧条的嗓音。然后是叩门声,第一碗药。
他是正月从云南动身的,历时五月,抵达家乡是荷花正盛的时节。丽江土司木公垂青他,派了八名麽些族壮汉,以一架竹舆轮替扛着他,一齐东行。他时睡时醒,耳畔是竹竿的吱呀和吁吁喘气声,一皆所见山与云与树都晃动不定,如同水中倒影。对于他的脚,木公请的汉东说念主大夫都说是感染瘴疠,一个亦医亦巫的麽些族老者则说,是因他双足常践山泽禁地,被山中魔祟所罚。汤药与施法都无效,他日渐虚弱,木公自幼习诗书,知说念汉东说念主的认真,便派东说念主一齐护送,好让他死在家中。不意真得生还。在家躺了数月,还没尝到死一火的味说念,却以为是死一火在迟缓回味他。疼痛则像一队小小的旅东说念主,有滋隽永地行进,探索他体内密布的溶洞与暗潮,在他知觉尽头叮叮开凿着。离乡四载,三个犬子屺、岘、岣都已成东说念主,每天来床前殷勤服待。当他哪儿都不疼的时候,他拿英勇向他们证明途中见闻,得到的老是恭敬的修起和故作的惊羡。他们与他们的祖父更相似,是典型的徐家须眉,持重,无趣,会收拾家业,乡里称善东说念主。他微觉失望,又很宽心。
家眷几位父辈中,他和伯父最投机。但他们处处不相通。伯父疏懒喜静,他飘舞;伯父起居认真,他能倚着破壁枯树睡一宿;伯父只往来于家和古玩铺,他遍历天地。有一次,他到了粤西净瓶山,因这山名记起了过世多年的伯父。那时他踞坐在江畔岩崖上,下临夕照中的大水,心神朦胧嚼着干粮,掏出纸笔正要记下一日的行程。恍然间江声似在他脑中轰响,他觉悟我方和伯父是何其相似。他曾想,如果伯父千里醉的不是瓷瓶而是某些更坚牢的事物,比方铜炉、砚台、奇石,也不至在一夕间一无统统。然而兴毁得失相寻,什么是坚固不坏的?他什么也不储藏,有时拾捡石头、拓印古碑,但从不挂怀,丢了也不甚愁然。每有奇景面前,他目睹、身历、心领、手录一切,然后便前去新的自负。此时大江前横,洪波吞日,他捏着笔管,忽然毅力到,我方千里醉的是比瓷瓶更脆弱的东西,一种瞬息的瓷瓶,凝视的同期就在失去,一持有即幻灭无余:他收罗那些目酣神迷的时候。而他逐日写下的纪行,那数十万字,既不成保留亦不成唤回那些时候,不外是厚厚一沓藏品目次罢了。
他千里湎于追念。追念也不成让他再来一次。在那些时候,他感到我方变轻,变淡,趋于透明,统统这个词肉身连同肌肉的酸痛、破皮处的火辣、胸腔内的饱读荡都隐匿了,剩一对眼悬在空中,悬在千山的静默中,立时眼睛也消失,只剩下“看”。每当这时,同业的静闻、顾行就在不远方坐下,打坐或想心想,等他一丝一丝复返他我方。
静闻是江阴迎福寺的沙门,因发愿去云南鸡足山朝拜迦叶菩萨②,自觉同业。顾行是徐家的家奴,不得不去。他诉苦我方名字起得不好,他昆玉叫顾安,每天就烧火端茶,安堵徐家,我方灾祸叫了个“行”,只好随老爷路远迢迢,磨破脚皮。运转他是一味隐忍,逐步地,也能从景物中得一丝乐趣。洞顶垂下的百来条石乳令他挢舌不下。仰看巨瀑直捣深潭,他也一同捂耳高歌,似极快意。触摸山巅千秋不化的积雪时,眼里有一丝潮润的光。他大字不识,却熟知各式奇谭诳言。如果能生返家乡,一定攒了一肚皮怪事不错向家丁丫鬟们说。他们曾在荒山夜行,隔林听见琵琶声,走近时乐声中断,林间旷地上横三竖四,他臆测是山中盗寇聚饮,顾行非说是狐狸的夜宴。舟行湖中,有一一瞬,水底似有浩大的玄色鳞片蠕动,再看时却不见。顾行料定是淆乱了蛟龙清梦,忙跪在船舷边喃喃谢罪。他对顾行说:“你这样明慧鬼事,又刚好姓顾,不如去给顾万亭当个长随,逐日赏钱一定少不了!”顾行嘿嘿地笑。
顾万亭是江阴闻明的怪东说念主。万亭是他的号,他的名字顾敏学知说念的东说念主未几,一提顾万亭则一县贩夫走卒皆知。他平生最爱听东说念主说奇闻怪事,“顾万亭”取的就是“姑妄听”的谐音,的确怪得不错。山精木魅,烟粉灵怪,有问必答,并且他可爱边吃边听。他嗜吃,东说念主极高且奇胖,当面走来如一座颤巍巍的肉屏风。寒士或野叟常登门求见,向他叙说亲历的怪事,他待东说念主失仪,眼也不抬,边听边往嘴里送着糕点瓜果,如以故事佐食。如果一席话说完,他都没停驻咀嚼,死后的仆役就知说念要送客了;如果他咂咂嘴,点头泄漏,讲故事的东说念主就不错到外边领点赏钱。他把故事抄录下来,全锁在一只黑漆螺钿大书厨中,留待着编进一部网罗天地异闻的大书,要并列《异苑》或《酉阳杂俎》。据说他家有一座史籍馆,尽收志怪之书,叫剪灯对魍楼。至于他的书修得如何,要修多久,没东说念主知说念。
他和顾万亭不熟,只在一次寿筵上见过,的确胖得不错,要两东说念主扶着才能站起。他不可爱这个东说念主,以为有股阴气。然而有一次竟外传他和顾万亭并称江阴二怪,他气了半日,气极而笑。他的癖好、志向不错说与顾万亭以火去蛾中。顾万亭搜罗的无非是撩是生非,他的纪行每一句都踏在坚稳的事实上。他分析江流的起源、山脉的走向,乃至访谒风俗、洞悉花木、推断石笋如何凝成,他更正《禹贡》之误,补足《水经注》之缺,他的纪行里头是一个日光朗照,齐齐整整,凭东说念主的智与力不错摸索的天下。顾万亭之流则试图把一切弄得灰暗莫测,弃绝智识,让冷月与残烛汲取万物。
唯有一次,玄怪之事落在他身上。他们夜宿山顶,更阑他起来出恭,恶浊中见一轮朗月移到中天,便站定了看。忽然以为不合劲,那月亮是淡绿色的。并且是椭圆的。并且在旋转,越旋越近,像修起他的凝望似的,停驻在他上方。许久,无声地飞去。顾行听见他呼喊奔来时,只看见远方峰顶绿光一闪,便遮掩不见。是磷火,老爷,顾行说。他仍在朦胧中,缓缓摇头。这事他不写入纪行,他不记疑幻疑真的事。那绿月亮巧合的确睡眼惺忪时飘过的磷火,与荒山狐宴、水底玄蛟相通无稽无凭。但他忘不了那凝望的霎时,完满超出他剖析的洗澡。又仿佛有什么禁忌,那牵挂如故写在纸上、发为言语就会隐匿了似的。
他们由南直隶入浙,经江右、楚、粤西、黔而至滇。在湘江遇上伏莽,静闻伤重难愈,死在了粤西。他和顾行也多次病倒。他不听多方劝戒,仍顽强前行。顾行不再谈笑,越来越千里默,打发什么便作念什么,无事时便蹲着发愣。在鸡足山,安置好静闻的骨殖后,顾行终于挨不住,偷了行李中的银钱逃掉了。他从未怪他,对我方的随便倒有些羞愧。虽然也不太多。“老爷,”在收殓静闻的尸骨时,顾行说,“你是连我方的人命都不放在心上的,何况咱们的。”如今想来,当他目酣神迷、要熔化进万物的那些时候,死后的顾行简略老是神困体乏,想着尚无下降的晚饭和老家的食品。凭那点钱他能逃到哪去,又够活多久?只怕已经死于沟壑。顾行若死了,意味着他们一齐的牵挂将由他独自承载,直到随他的死而透澈清除。那夜的绿光,是持久无从检会了。
书稿已交给好友季梦良编辑。他不筹划修改,事实上很少再看。路径中他老是当日即写,从不外后追述,也无意预计文辞,振笔疾书,率领即可。文字已是事实的影子,再打磨影子几近编削。他知说念这书会取得死后名,也私下喜慰。他曾向东说念主说,我方平生壮游可与张骞、玄奘、耶律楚材等东说念主并而为四,其实他深知,我方和这些负皇命远行的东说念主完满不同。他仅仅不知该如何归类我方,只好把执迷说成是一种功业。说就说了吧。
空药碗和吃剩的早饭撤去了,苦味还残留在口中。到犬子来探望还有一会。他倚坐床头,看一束朝阳透过窗纸,落在屏风画上。画中有芥子般的小人,策杖沿一条微径走向山巅,行将抵达,又持久凝在原地。他正微生困意,突然间起了一个念头,他想,如果我能变得极小,尘埃相通在房内飘转,那么这一室之中的雄奇、诡丽、深秀之处,未必就少于九有的古迹。房梁上那条细缝是一说念长峡,有无意之深;木头一定多孔隙,那峡壁上千窟百洞。他看向床边那几块石头,一块石上有一些彻亮的微粒,每一粒是一座水晶宝山,透明而高耸,滑不可攀。他盖着的猩红毛毯化作繁密的莽林,万木赤红,秋色烧成一派……他越想越有兴味,让东说念主取来纸笔,磨了一汪浓墨——是黑云翻涌下的洞庭,他急忙记下一些句子,句子又牵出句子,他写得兴酣,犬子来时把他们应对走了。
他在写一篇杜撰的纪行。主角江阴徐生,素有烟霞癖,一日入山探洞得青书一卷,载有秘术,习之能缩身若微尘。徐生感喟此真不消之术耳。不意归程误堕山涧,双足俱废,幸为樵东说念主所救。自此竟日卧居小房之中,徐生幡然而悟,取青书昼夜攻习,术成,逐日缩为微尘飘游房内,于木隙砖缝、衣纹被褶、一洼一隆之中,探幽揽胜,睹设备以来东说念主所未睹之奇不雅。每有东说念主至,先闻跫音如雷震,复归原形,僵卧床中。
徐生如何能飘在空中?他叼着笔管想了一会。裁汰后的徐生,腿脚灵便如初,在枕上走着,白瓷枕面如冰原,走不到头。仰视半空,望见一群灰色小马飘过,四蹄凌空蹴踏,往来倏忽。徐生记起庄子所谓“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注家说野马乃游气,原以为马是譬喻,底本游阳世真有群马热潮,仅仅极微小,常东说念主眼力不成辨。徐生待一匹小马飘近,纵身跨上,那马性甚温驯,任意西东,载着他飞越灯焰,绕梁柱而游骋。
接下来他细写徐生的游踪。一日床底游,一日衣橱内游,瓶花残梗上游,椅背雕花间游,梁上何所见,隙中何所闻,笔法清畅一如他写纪行,仅仅所见所闻全凭臆造。他极享受这臆造,唯有谛视日常之物,任神想飞舞,穿入其间极微弱的所在,然后恭候,壮不雅与秘境会自行伸开。他写得入迷,不知如何收尾。谁又能无尽尽地游戏?先这样吧。
搁动笔,天已过午,想小睡霎时。合眼想了想,又补上了题目,叫《虚室纪行》。他不知说念我方还有这一手,心下得意。又看一遍,的确古怪好笑,又极过瘾,他笑了几声,把几张纸揉成一团,一掷便掷入墙角的竹箧中。明早仆役会清去,到薄暮便和后院的落叶一起烧掉了。他躺下伸了个懒腰。这半日的千里酣于他是独享的藏品,如霎时的名香、一阕清歌,享过了就莫得了,不可持赠他东说念主。又有谁能贯通?此外,他不肯东说念主知说念他有杜撰之能,留着这篇虚妄的纪行,会动摇另外数十万字的坚实。他一世的杰作已用磐石筑成,这一篇是鲁莽的琉璃,无处安插,就听它脆响在虚空里。
不知睡了多久。恶浊中他看见小小的我方,行走在他额头上,钻入皱纹间,那里是乱山千叠。醒来后想了又想,以为这一番秘游,就此湮没难免可惜。忽然一拍额头,有了一个主意。他令仆东说念主将那纸团捡来,扶我方坐好,又取来一只信封。他将纸揉平了,照抄了一遍,仅仅将“江阴徐生”改成了“江右王生”(他母亲姓王)。他准备将这篇纪行匿名寄给城南的顾万亭,就存在他的黑漆书厨里,存在那剪灯对魍楼中,他如同向晦暗倾诉了一个奥妙,开脱了它又珍视了它。他要派别称新来的小厮去,打发他交给顾家门房,不待对方详问主东说念主,掉头就走。他在信封上写了顾万亭的姓名,想了想,题名写上“廖淳知”(聊存之),感到一种瞎闹的答应。小厮来了,取了信刚走,他又派东说念主把他喊回想。既是杜撰,不妨弄得像样些,他千里吟许久,琢磨着如何收尾。这样,他写说念,那青书中记录,此秘术会折东说念主寿算,不可多用。徐生不睬会,如斯畅游了数月,游兴已尽,一笑而逝。
他封好信,也兴尽而疲钝。听着小厮走远,他心头松快,以为的确累了,不如接着睡会。临睡前摸了摸那几块石头。窗外暗下来,这一天是往时了。屏风上的东说念主与山与树逐步黑成一团。
霸凌 拳交顾万亭尽然收下了他的纪行,不问来由,锁进书厨中,与浩大异谭一同在晦黧黑蠢蠢而动。他死了几年后,顾万亭的书仍未修完,未几清军攻入江南,那座史籍馆在兵火中烧掉了。顾万亭也死了。顾家的门房幸存下来,活到康熙年间,还向东说念主提及那场大火,说那火焰是碧荧荧的,火光中有纷繁的黑影冲天而去。
那天寄出信后,他很快就睡熟了。朦胧中以为床托着他起飞,升向房梁上那条细缝,他越来越小,障碍越张越阔,如一说念幽谷朝他罩来。其中有乱石如浪涌起,凝成他闇练的峰、峦、岭、嶂、岳,越聚越密,向他围拢。
2024.10.26写成
①徐霞客西行至云南时,“两足俱废”,病因不解。回乡后约半年病逝。
②鸡足山是迦叶菩萨说念场巨乳 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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